六朝云龙吟(第三十七集)
第一章
长秋宫前,临时张开的帷幕遮不住漫天飞雪,鹅绒般的雪花片片落下,沾在
座中诸人的衣冠上。只不过此时没有人在乎这点雪,众人神态各异,目光不约而
同地落在座中那个年轻人身上,眼中的意味更是耐人寻味。
杀死吕雉!彻底清除吕氏势力!
程宗扬的提议简单而直接。
刘建一方的使者对这个提议显示出极度的热情,甚至不等苍鹭开口,一直隐
而不显的剑玉姬便直接表态,第一时间给予支持。
霍家一方则是避而不理,霍去病装聋作哑,摆明车马要置身事外,不愿意承
担杀死太后的罪名。
金蜜镝没有开口,但拧紧的眉头已经表明他的态度。
不仅几方势力各有心思,连同处于一条船上的三位中常侍也态度迥异。徐璜
脸色煞白,几乎控制不住身体的颤抖。唐衡双手抚膝,神情凝重,眼中的反对明
显要多于赞同。单超紧闭着嘴巴,一言不发,眼中却多了一抹视死如归的决绝。
「今日之事便议到此处。」金蜜镝果断取消商议,起身道:「诸位各自回去
整顿兵马,天明之后依策行事。」
金蜜镝选择略过程宗扬的提议,苍鹭却没打算轻易让步。他弹了弹衣襟上的
雪花,淡然道:「以草民之见……程大行方纔所言就颇有道理。」
赵充国凶神恶煞般说道:「说的啥?我没听见!你小子再说一遍!」
苍鹭瞥了他一眼,木着脸没有作声。自己要敢重说一遍,立刻就会被这家伙
抓住把柄,将谋弒太后的罪名扣在刘建头上——这种拙劣的伎俩,自己当然不会
中计。
除了苍鹭,其他人都默契地没有再提诛杀吕雉的话头。众人各自散去,最后
一个离开的是单超。他恭敬地向程宗扬施了一礼,躬身退到帐外。
帷幕内只剩下金蜜镝和程宗扬两人。
看着金蜜镝冷硬的神情,程宗扬肚子里大大地叹了一口气。所谓亲贤臣,远
小人的道理自己当然知道,可知道归知道,只有亲身接触之后,才会发现,小人
之所以是小人,正是因为他们那么容易亲近。就比如奸臣兄,即使自己说月亮是
方的,他也能毫不犹豫地挽起袖子上场,力证月亮有几条棱几个角。而贤臣往往
固守原则,不知变通,让人敬而远之,着实亲近不起来。
得了,自己也别跟他费舌了。他不是忠臣吗?皇后下一道诏书,比自己说一
万句都好使。
程宗扬转身要走,金蜜镝却跨出一步,不偏不倚挡住他的去路。
程宗扬道:「金车骑为何拦我?」
「程大行要去何处?」
「金车骑应该明白,眼下的情形无论如何也拖不得。」程宗扬尝试作最后一
次努力,至于能不能说服金蜜镝,自己就不抱任何指望了。
他抬起手掌,「千万别跟我提召董卓入京的事!行,我知道你们说的那位董
破虏慷慨豪爽,勇而有谋,才武过人,有健侠之名,手下将士更是敢战精锐,足
以平定逆贼——可是我胆小啊!引郡兵入京,这个险打死我都不敢冒!」
金蜜镝道:「你认为老夫的布阵,不足以攻灭吕氏残军?」
「真人面前不说假话,」程宗扬不客气地说道:「敢问金车骑,明日一战,
你有多少胜算?」
金蜜镝沉声道:「我方有隶徒两千,羽林天军千余,江都建太子一方尚有三
千余人。眼下长水军已经反正,吕巨君所领不过左武军第二军、射声军残部,能
战者总计不及两千——以三敌一,明日一战,我方必败无疑。」
程宗扬怔了一下,才意识到他说的是必败,一时间不知道该如何接口。
金蜜镝道:「若只有羽林一军,明日即使以一敌二,金某也有七成胜算。加
上董宣的两千隶徒,金某尚且有五成把握。但若加上刘建党羽,明日一战绝无胜
机。」
老金这是明白人啊。眼下的局势,吕巨君所领的兵马并不可怕,但加上刘建
一方这个拖后腿的,就变得险恶起来,人数越多,胜算反而越少。
「既然必败无疑,金车骑为何要拦我?」
金蜜镝道:「程大行欲往何处?」
程宗扬坦白地说道:「诛杀吕雉这么大的事,金车骑既然不同意,我只好禀
报长秋宫,请皇后殿下定夺了。」
金蜜镝深深看了他一眼,「你想让殿下背负弒母之名吗?」
此言一出,程宗扬不由张口结舌。自己当然不是想往赵飞燕头上推卸责任,
可这不是你老人家不同意,才逼得我搬出长秋宫吗?
程宗扬半是嘲讽地说道:「金车骑不会是要为太后肝脑涂地吧?」
「你以为金某是那种唯知尽忠的愚人?」
金蜜镝背负双手,微微昂起头,望着火光下巍峨的宫阙,「汉国民风勇烈刚
健,朝野之间,忠贞之士比比皆是。单论忠义,原也轮不到金某这个异族之人名
列辅政。吕氏所为,堪称国贼,诛灭吕氏,是为生民除恶,金某为何要反对?」
程宗扬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笑道:「我就说嘛,金车骑怎么会是那种不知
轻重缓急的庸人呢?既然金车骑也同意,我们就来商量商量怎么诛灭吕……」
「你错了。」金蜜镝打断他,「我说的是吕氏后族,而非太后。有些臣子为
了替主上分忧,不惜去做种种脏活,甘愿背负骂名,以此自诩忠义无双——如此
行径,不过是玩弄权术而已。须知天子行事,如日月行天,世人皆见,自当正大
光明。何况我汉国以孝治天下,士子以孝廉入仕,天子谥号必以孝字为先。若将
孝字弃若蔽履,无异于为图一时之快,而坏百世基业。其间得失,程大行尽可以
不计较,但金某身为辅政,又岂能置之不理?」
程宗扬总算理解了金蜜镝的苦心,他不是愚于忠孝,而是作为辅政,必须要
为汉国的长远考虑——问题是这关自己鸟事?
程宗扬索性道:「敢问金车骑,怎么光明正大地解决朝廷乱局,还不耽误为
太后尽孝呢?」
「上太皇太后尊号,移居长信宫。」
程宗扬沉默半晌,金蜜镝的意思是给吕雉足够的尊荣,但必须让她离开权力
中央。不过自己对此并不看好,先不说吕雉接不接受,即使她同意交出权力,可
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不彻底灭掉吕氏,天知道将来还会有什么幺蛾子?
看着金蜜镝的脸色,程宗扬知道这已经是他能够作出的最大让步了。
「可以。」程宗扬眼也不眨地答应下来,「下官这便去永安宫,恳请太后移
宫。金车骑若是不放心,可以让赵长史随我一道。」
金蜜镝扬起头,望空道:「尊驾以为呢?」
空中一声轻笑,一个身影伴着雪花,宛如飞鸿般飘落下来。
剑玉姬穿着一袭雪白的长袍,整个人如同散发出淡淡的光芒,那条白袍式样
简约到了极点,反而看上去有种出尘的神圣感。她的长发挽成一个椎髻,髻上戴
着一支青玉簪子,簪身光华流动,一看就不似凡品。此时踏着白雪款款行来,整
个人如同幻影一样,没有在雪地上留下丝毫痕迹。
「江都王邸宫人,见过车骑将军。」剑玉姬一边说,一边依着宫人礼数,侧
身施了一礼。
金蜜镝望着她,良久道:「太平道?」
剑玉姬单掌竖在胸前,重新稽首施礼,「太平道大贤良师座下弟子,见过金
车骑。」
「朝廷之事,尔等也敢插手,大贤良师不怕诛灭吗?」
剑玉姬不动声色,从容道:「我太平道唯以天下苍生为念,无暇谋身。」
程宗扬表情怪异,别人是狡兔三窟,这贱人却是一堆化身,居然又冒出来一
个太平道的身份——汉国的太平道不会已经被她鸠占鹊巢了吧?
「车骑将军方纔所言皆是正理,奴婢钦服不已。」剑玉姬道:「只是长信宫
远在上林,如今天寒路滑,车驾难行。依奴婢之见,当诏命洛都令,征发徭役,
以黄土筑路,以免延误太后凤驾。」
金蜜镝道:「筑路之事,请建太子赴长秋宫自禀。」
剑玉姬说的筑路只是试探,要紧的是以谁的名义下诏,让洛都令征发民夫。
金蜜镝要是稍有疏漏,一不留神答应下来,刘建转头就敢以天子的名义下诏,
再堂而皇之地宣称得到金车骑的支持。但金蜜镝岂会轻易入套,他寸步不让,让
刘建亲自到长秋宫觐见禀报,逼其以臣下自居。
眼下不是撕破脸的时候,剑玉姬投石问路,一击不中,也不再纠缠,慢条斯
理地说道:「请太后移宫之事,关乎社稷,想来金车骑也不欲惊动太多人,招惹
物议。金车骑若是同意,程大行、赵长史以外,我方也去三人。」
程宗扬心下一动,眼下几方势力,就数刘建的党羽人马最多,尤其又莫名其
妙地蹦出来一个太平道,令人摸不清深浅。眼下她主动提出限制人数,自己求之
不得,当即说道:「那好,每方出三人,加上我这个带队的,一共十人。」
剑玉姬道:「金车骑觉得呢?」
雪花落在剑玉姬的身影上,随即消失不见。金蜜镝知道眼前只是个虚影,不
愿多费口舌,只略一点头,应许下来。
剑玉姬轻笑道:「十人也不算少了,一道去的话,只怕惊扰了太后,不如分
道而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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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共十人?」秦桧问道。
程宗扬点了点头,「那贱人要求分成三组。长秋宫去的是单超,金霍一方去
的是赵充国和冯子都,那贱人只说他们收买了一名永安宫内侍,其他两人没提。
我们这边你和卢五哥肯定是要去的,还剩下一人——四哥呢?「
「斯爷神龙见首不见尾,」秦桧道:「眼下多半在凉风殿。」
吕巨君已经是瓮中之鳖,盯紧刘建纔是正事。有斯明信盯着,自己能放一百
二十个心。程宗扬想了想,「卓教御呢?」
秦桧道:「尚在宅中,此时相召,只怕要半个时辰才能到。」
自己手边的人马大都投入宫中,再把卓云君召来,老巢就彻底空虚了。剩下
的人手里面,吴三桂是阵前猛将,入宫行刺这种事非其所长。王孟也是一样,而
且长秋宫同样需要人坐镇。至于蔡敬仲,自己一想起蔡爷,就心头发慌,头皮发
麻,都快落了心病了。刺杀太后这种大事,自己带着蔡爷这种行为完全无法预测
的妖人,到底是找虐呢?还是找虐呢?
「让蒋安世去。」程宗扬拍板道:「三组人分成三路,分别走东、北、南三
路,在永安殿会合。剑玉姬要了东边一路,由永安宫那名内侍带领。你看怎么安
排分组合适?」
秦桧心念电转,这十人分属三方,甚至五方势力,如何分组可以说关系到整
局成败,大意不得。
片刻间,秦桧厘清头绪,说道:「东边一组出于剑玉姬的安排,必须有强力
人物坐镇,此人非卢五爷莫属,再加上赵充国,定可万无一失。单常侍熟稔宫中
道路,可以独领一组,依属下之见,不妨由他走北路,再辅以蒋安世。这两人都
是信得过的,剑玉姬那边无论去的是谁,都难以搅起风浪。」
程宗扬想了想,「永安殿位于北宫东北角,剑玉姬占了东路,单超和蒋安世
走北路,我们选南路的话,要穿过大半个宫城,似乎有点太远了。」
秦桧提醒道:「主公莫非忘了复道了么?」
程宗扬一拍额头,要不是秦奸臣提醒,自己真把这事忘得干干净净!
「吕巨君和刘建都是饭桶啊!怎么都忘了两宫之间的复道?!」
「并非两人的疏漏。」秦桧道:「当初吕淑的卫尉军撤退时,在复道内堆积
了大量木柴、灯油等物。整座复道都架在空中,通体木制,一旦纵火根本无处可
逃。刘建军不敢借复道进攻,不过他们也如法炮制,在复道另一端同样堆积大量
木柴和灯油,派人看守。眼下双方投鼠忌器,谁也不敢拿这条复道作文章。」
「戒备很严吗?」
秦桧道:「两宫之间的复道长近七里,吕氏和刘建的手下都只敢待在复道两
端,中间全是空的。」
「中间没有人?」
「一个人都没有。」秦桧道:「尤其是夜间通行须用灯火,更无人敢进。」
深更半夜,举着火把钻进泼满灯油的木制建筑里面,压根儿就是找死,难怪
没人敢进。程宗扬奇道:「你怎知道的这么清楚?」
秦桧咳了一声,「属下原本准备派几个人过去,看有没有机会好替他们放把
火。」
程宗扬忍不住狠狠给他竖了个大拇指。煽风点火这种事干一回两回不难,难
的是时时刻刻都操着煽风点火的心思。真不愧是奸臣兄,周到人啊。
程宗扬心思活络起来,这条复道用来通行大军肯定是不行的,但如果只是几
名高手,这条复道就是一条难得的捷径。
「那我们就选南路,走复道。你、我再加上冯子都,剩下一个不管剑玉姬派
谁来,是龙是虎都得给我盘着!」
程宗扬定下方案,这纔道:「蔡爷呢?」
秦桧有些尴尬地说道:「蔡常侍不小心被火烧了一下,眼下正在调养。」
「什么?」程宗扬怔了一下,然后捧腹大笑,「哎呀,蔡爷也有今天啊,玩
火者必自焚,真是老天有眼,大快人心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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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宗扬的好心情只维持了不到一刻锺,在见到剑玉姬派来的人手之后,立刻
化为乌有。
「怎么是你?」
齐羽僊讶然道:「不行吗?」
「你们是不是没人了?整天都是你这娘儿们在外面瞎跑,有加班费吗?」
「公子商会的待遇很优厚吗?」
「咦?有兴趣跳槽到我们这边吗?绝对待遇从优啊!不但管吃管住,而且管
婚配。」程宗扬恶意满满地说道:「我们商会全是精壮汉子,包你满意!」
齐羽僊笑吟吟道:「公子好像也尚未成亲呢,说来你未婚我未嫁……」
「少胡扯!」程宗扬义正辞严地说道:「我可是有主的!」
寅时四刻,正是一天最黑暗的时候。置身复道之中,即使以程宗扬的目力,
伸出手来也看不到五指。一行四人只能在黑暗中摸索前行。
冯子都心里有些纠结。临行之前,霍少特意叮嘱过,自己既然参与此事,唯
一要做的,就是保住太后的性命。金车骑的态度与霍少大同小异,可以请太后移
宫,收其印绶,但绝不能伤及太后的性命。问题是程大行的态度。路上程大行给
了他一颗手雷,交待他就对着太后丢——摆明了要取太后的性命,
平心而论,他也觉得程大行的主意不错,假若能搞定太后,不说别的,单是
羽林天军的兄弟们就能少流多少血。但自己作为大将军的家奴,必须要站在大将
军的立场上考虑。
冯子都正想着心事,忽然脚下一滑,跪倒在地,膝盖像是被尖刀刺中一样,
一阵剧痛。
冯子都死死咬住牙关,鼻中却忍不住发出一声痛哼。
「当心。」秦桧低声说着,一边扶起冯子都,袍袖拖在地上,微微一滞,像
是沾到了什么东西。
「灯油。」
秦桧说着袍袖一卷,地面传来一片细碎的碰撞声,彷佛洒满了碎瓷。
「走上面。」程宗扬说着跃起身,结果手刚攀上横梁便滑了下来,反沾得满
手是油。
齐羽僊嗤笑一声,亮出掌心一颗珠子。
程宗扬一边擦着手上的油,一边没好气地说道:「有照亮的,你还不早点拿
出来?看我的笑话很爽吗?」
「岂敢?只是怕公子眼红罢了。」
「就一颗破珠子还当宝贝了?你当我没见过世面?」程宗扬腹诽道:要不是
大爷没带应急手电筒,非亮瞎你的狗眼不可!
淡淡的珠辉下,只见木制的楼板上满是陶瓮的碎片,复道内像是被灯油洗过
一样,从横梁到楼板都油汪汪一片。而且地板上还插着箭镞和三角锥,防止大军
通过。
冯子都膝盖被箭镞刺伤,虽然没有见骨,但也难以再跟随行动。无奈之下,
程宗扬只好让他先行回去。
出师不利,刚开始行动就先折损一人,让程宗扬对此行有种不祥的预感。
秦桧道:「此处是复道中段,再往前就好走了。」
程宗扬点点头,三人绕开徧布的碎陶、箭镞,继续往北宫行去。
复道北端已经深入北宫,尽头处驻守着一队军士。他们此时都猥集在一处,
周围插满了火把。在他们身前的复道内堆着大捆大捆的稻草,上面浸满了灯油。
一旦有警,一伸手就能放火烧毁复道。
这点人手自然挡不住三人,程宗扬等人远远躲开火光,从窗口穿出复道,攀
在檐下,轻轻松松就避开守军的视线。
程宗扬留心看去,那些军士一个个面带惊惶,真要有人杀过来,很可能放火
之后就一哄而散。北宫军中士气如此低落,倒是一个好消息。
东路和北路都有识途老马带路,南路这边原本冯子都在北宫当过值,说好由
他领路,结果冯子都受伤退出,来过一趟的程宗扬只好赶鸭子上架,领着两人穿
过重重宫室,赶往永安宫。
与血战不休的南宫相比,北宫安静得令人发指,整个北宫彷佛空无一人,绝
无半点声息。秦桧神色平淡,心底却提起十二分的戒备。以他的神识,能感应出
各处宫室都聚集着大量宫人,数量之多绝不下于南宫,然则大乱之际,却没有一
个人乱说乱动,单是这分严整肃然,就能看出太后的手腕。
远处一座高大的门楼,在黑暗中显出宏伟的轮廓。按照方位,应该是通往永
安宫的云龙门。只是此时门洞大开,门前同样看不到一个人影。
「情形不对。」秦桧低声说道。
程宗扬也觉出不对。吕雉规矩再严,也不可能把人全赶到室内,外面不留任
何戒备。尤其是这座通往永安宫的门户,就这么大开着,怎么看都是陷阱。
齐羽僊道:「求我。」
「求你个鸟!」程宗扬没好气地说道:「大不了我回去睡觉,大伙儿一拍两
散,谁也别想捞着好。」
「真是不解风情呢。」齐羽僊轻声叹息着,然后屈指一弹。
「嘎」的一声,夜空中传来一声鸦鸣。一只离巢的乌鸦盘旋着飞来,靠近云
龙门的剎那,空气中彷佛浮现出一抹微光,接着一道寒光闪电般射出。那只乌鸦
来不及惊叫,便看到空中血花四溅,黑色的羽毛四处纷飞。
程宗扬倒抽一口凉气,他猜测过宫中很可能布有禁制,但这座禁制未免太庞
大了。从刚刚浮现的轮廓推断,很可能从云龙门直到永安宫都被禁制笼罩。通常
的禁制法术范围不过一室之地,大的也顶多笼罩一个院子,可眼前这座禁制,直
径起码有三里,这还怎么玩?
「绝不会有这么大的禁制,」秦桧一边计算距离,一边推断道:「应该是六
个禁制排成一周,呈六出雪花之状。」
齐羽僊看了他一眼,「秦先生对这些法术也了如指掌呢。」
「略知一二。」秦桧谦逊地说道:「不比贵宗,精擅此道。」
齐羽僊吹了声口哨。不多时,殿后飞来一片鸦群,它们分散开来,三三两两
往永安宫方向飞去,有些刚靠近云龙门就被突如其来的寒光射杀,有些却飞过云
龙门,一直飞到永安宫附近才猛然地堕下。
「你这个蠢货!」程宗扬毫不客气地喝斥道:「死这一地乌鸦,傻子也知道
不对。」
「公子一点都不知道怜香惜玉呢,大家还能不能愉快地合作了?」
「算了,这次就原谅你了。去,到前面带路。」
齐羽僊转身就走。
「喂,你往哪儿去啊?真不玩了?」
「公子不是让奴家带路吗?这边走喽。」
齐羽僊绕了一个大圈,一直绕到西边一座高楼旁,才停下脚步。
程宗扬看了看地形,「大嫂,你迷路了吧?再往西都到神虎门了。」
齐羽僊闪身进入楼内。片刻后推开一扇小门,露出一条通往地下的暗道。她
转过身来,微笑道:「公子以为,我们在汉国这么多年,都是白待的吗?」
程宗扬警惕地往暗道看了一眼,「你想阴我?」
齐羽僊翻了个白眼,当先踏入暗道。
暗道中散发着潮湿的霉味,脚下的石板不少地方都长着苔藓,稍不小心脚下
便是一滑。程宗扬留心看去,暗道中虽然有一些行走的痕迹,但看上去已经有些
时间。
「这条暗道尽头是朔平署,并不通往永安宫,只不过能绕开大半的禁制。天
子亲政之后,朔平署已经废弃,眼下算是北宫最安全的地方。」
齐羽僊一手托着明珠,一边在前领路,一边说道:「公子何须这么小心?要
知道如今大家同舟共济,哪里就先闹起来了呢?」
说着她停下脚步,转过身,笑吟吟看着他,「公子,你说是吧?」
程宗扬面沉似水,一颗心直掉到冰窟窿里,头皮阵阵发麻。
眼前是两条暗道交汇形成的一小处空间,丫字形的暗道两端,隐隐现出几道
人影。左边两人,一男一女,是曾在洛水与自己交过手的斗木獬和危月燕,右边
同样是一男一女,男的穿著一身雪白的僧袍,面目俊俏,神情妖异,正是昔日伤
在自己手下的壁水貐。他旁边却是一名小女孩,是那位打过数次交道的小玲儿。
程宗扬深深吸了一口气,「原来你们早就准备好了。」
「可不是吗?」齐羽僊轻声笑道:「所谓英雄所见略同,公子与我们僊姬想
到一块儿去了呢。」
妈的!程宗扬心里痛骂一声,千算万算,到头来还是被那贱人阴了。剑玉姬
那贱人早就准备要刺杀吕雉,甚至已经把龙宸的杀手都布置到了北宫之内。结果
自己好死不死,也提出刺杀吕雉,这下正中那贱人下怀,先是一个顺水推舟,全
力附合自己的提议,接着来个请君入瓮,把用来对付吕雉的杀局先用到了自己身
上,难怪她又是限制人数,又是出主意分道而进,全都是为了诓自己上套。
第二章
程宗扬拔出佩刀,「五个人?少了点吧?」
齐羽僊抬起一只手掌,正容道:「公子若是束手就擒,我齐羽僊以魔尊之名
起誓,绝不伤公子性命。」
程宗扬冷着脸道:「你们要是束手就擒,我也发誓,绝不动你一根阴毛。」
「公子何必拒人于千里之外呢?」齐羽僊叹道:「我们僊姬对公子可是绝无
半点恶意。」
「别废话了,你们要不怕崩了牙,就上来吧!」
程宗扬举刀指着齐羽僊,一边说一边一手伸到背后,拚命给秦桧打手势。
眼前的暗道总共三个出口,两个被人挡住,只有入口这一端毫无动静,但程
宗扬敢肯定,自己走进暗道的一剎那,后路已经被人断掉。
既然退不得,只有往前。两厢比较,壁水貐当初在洛水重伤过,眼下虽然看
不出来受过伤,但肯定没那么容易痊愈。另一个小玲儿擅长土遁、暗杀,硬碰硬
的话,未必就强过另一边的斗木獬和危月燕。最恶心的是齐羽僊,这贱人故意站
在中间,自己无论选哪边突破,她立刻就能上前策应。
「都别动!」秦桧一声厉喝,从袖中擎出一只拳头大的铁罐。
「这是君侯特制的五煞天雷!」秦桧将铁罐高高举起,叫道:「只要秦某一
丢手,足够把这条暗道炸上天去!大伙全都死个干净!」
「长得帅的男人果然会骗人。」齐羽僊冷笑道:「这种手雷奴家又不是未曾
见过,哪里能把暗道炸上天去?」
「别忘了,」秦桧森然道:「这可是君侯所制!」
「除非它能大上十倍,否则便是殇侯所制,也不可能用它把我们这些人全都
炸死。」
「哈哈,果然骗不过你。」秦桧爽朗地一笑,随手把铁罐一丢,然后从怀中
取出一只瓷瓶,一把捏碎,弹出一颗药丸,落在程宗扬手中,低声道:「含在口
中。」
「不好!」危月燕一声惊呼,扬手挥出一幅罗帕,朝那颗五煞天雷罩去。
可惜她晚了一步,那只铁罐没有爆炸,而是冒出一股黑紫色的烟雾,在狭窄
的暗道中迅速弥漫开来。
几乎是同一时间,暗道风声大作,斗木獬、危月燕、壁水貐、小玲儿、齐羽
僊同时出手。
「咄!」程宗扬舌绽春雷,接着双刀齐出,一招「夜战八方」,将众人的攻
势尽数接下。
「退后!」齐羽僊叫道:「守住通道!别让他们闯出去!」
「晚了!」
程宗扬身形一闪,硬闯进右边的暗道中,接着丹田真气狂涌,双刀奔雷般朝
壁水貐斩去。
壁水貐挥起那柄血红的长刀,挡在胸前。双刀相交,他怪叫一声,踉跄着向
后退去,一边吐出一口鲜血,将胸前雪白的僧衣染得一片殷红。
程宗扬一刀试出壁水貐的深浅,知道他伤势未愈,顿时心头大定,刀光随即
一转,往小玲儿颈中斩去。
程宗扬这一刀几乎拼尽全力,刀身上的白光彷佛要迸射出来。小玲儿惊叫一
声,连忙往后退了一步,靠在洞壁潮湿的泥土上,然后就像脱壳的金蝉一样,消
失无踪。
程宗扬旋风般直闯过去,背后的秦桧十指连弹,犹如狂风暴雨般点在齐羽僊
弯刀上,将她逼退,紧跟着主公的后尘掠入暗道。
壁水貐死命压下伤势,拔足追赶。他紧紧握住血刀,恨不得将两人一刀砍成
四段。
另一边的斗木獬和危月燕齐齐扑上,一个擎出两柄短戟,一个则抖出软索,
贴着地面往秦桧腿上缠去。
秦桧足尖一点,轻松躲开软索。
壁水貐紧盯着前面的背影,俊俏的面孔几乎扭曲,那名中年文士速度似乎并
不快,身法也只是平平,看不出有什么高明之处。要是换作自己没受伤的时候,
轻松就能把他追上斩杀。即使现在有伤在身,但只要加一把劲,快上那么一点一
点,就能追上他。先一刀把他拦腰砍成两段,然后趁他还有气,一刀一刀砍掉他
的手脚,最后再砍掉他的脑袋……可惜总差那么一点……
壁水貐正心里发狠,前面的背影忽然一顿,那文士转过身,笑道:「看你这
么辛苦,赏你了。」
壁水貐来不及止步,就看到他拿出一只黑黝黝的铁罐,塞到自己怀中。
壁水貐一边吐血,一边慌忙把铁罐抛开,拚命后退,结果把赶来的齐羽僊、
斗木獬和危月燕都挡在身后。
众人齐齐止步,各自戒备。谁知那只铁罐掉在地上,半晌没有动静。
良久,斗木獬上前踢了一脚,铁罐在地上滚了几滚,依然动静全无。
「假的。」
齐羽僊面冷如冰,忽然抬手给了小玲儿一记耳光,厉声道:「贱人!」
小玲儿委屈地摀住脸,「我又打不过他……」
齐羽僊一把扯掉她颈中的银链,然后弯下腰,粉面几乎贴在她的鼻尖上,一
手提着银链,冷冷道:「再有下次——你知道会有什么后果。」
小玲儿脸色慢慢发白,无声地点了点头。
「快走!」危月燕道:「烟里有剧毒!」
众人回头看时,身后的暗道已经充满紫黑色的烟雾,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甜丝
丝的香气。
齐羽僊道:「是殇老贼的鬼瘴!屏住呼吸,闯过去!」
斗木獬叫道:「回去?为什么不追?」
「他们若是在另一端再放一只鬼瘴,你以为自己能撑多久?」齐羽僊停顿了
一下,然后道:「况且他们去的方向,无关大局,眼下先去永安宫要紧,且让他
们留一条命。」
…………………………………………………………………………………
程宗扬奋力掷出佩刀,将甬道尽头的木盖击碎,接着又是一刀掷出,防备有
人躲在外面。
这一招果然奏效,木盖刚被击碎,一柄银戟就捅了进来。如果程宗扬是砍碎
木盖杀出去,猝不及防下,少不得一阵手忙脚乱。结果程宗扬脱手两刀,外面那
人银戟刺空,随即被飞来的第二刀劈中,发出一声惨叫。
秦桧飞身上前,一把抓住银戟,拧腕夺下,然后贴着洞口扫了一圈。
等程宗扬跃上地面,只见一个人倒在血泊中,他穿着内侍的服色,一条手臂
被齐肘斩断,连腰腹都被刀锋斩中,血如泉涌,脚踝更是被秦桧那记横扫击得粉
碎,此时躺在地上,四肢不停扭动。那柄银戟掉在一边,看上去光彩闪亮,是宫
中常用的制式。
秦桧一手按住那人的嘴巴,免得他的惨叫声惊动他人,一边出指如风,封住
他身上数处要穴。
程宗扬环视一周,只见眼前是一间斗室,室角胡乱扔着一堆宫中器具,似乎
是一处杂物间。
他捡起刀,走到窗外往外看了一眼,不由一愣。
外面是一座偌大的宫殿,空荡荡的殿中点着几盏油灯,似乎是怕失火,不仅
相隔极远,而且只有豆大一点光焰,与宫中常见的青铜灯树截然不同。借着微弱
的灯光,隐约能看到一排……大门?
这可实在太蹊跷了,自己还从未见过殿内设门的,而且还是一扇连着一扇,
一眼望过去,看不到尽头的样子。
秦桧吐出那颗解毒丸,然后轻轻捏开,从中挑出一粒粟米大小的红珠,张口
服下,一边解释道:「这颗解毒丸能克制鬼瘴在内的多种毒物,但本身也含有剧
毒,必须在一刻锺内服下其中的赤珠才能化解。」
程宗扬吓了一跳,赶紧依样挑出赤珠吞下,抱怨道:「连解毒药都含毒,老
东西也太黑了吧?」
这话秦桧没法接,他咳了一声,然后道:「属下已经问明,方纔那人是此地
内侍,也是太平道信徒,说是奉教中渠帅之命,把守暗道。我们出来时既没有示
警,也没有说出口令,因此试图拦截。」
「居然还有口令?」程宗扬问道:「什么口令?」
秦桧惭愧地说道:「属下无能,那人伤势太重,属下只问出半句,他便咽气
了。」
「哪半句?」
「苍天已死。」
程宗扬七情上脸,半晌才吐出一个字,「干!」
他终于明白过来,刘骜死得一点都不冤!
苍天已死,黄天当立。岁在甲子,天下大吉——问题是今年就是甲子年!即
使吕冀没有动手弒君,最多一个月内,刘建也会动手,干掉苍天,自己过一把天
子的瘾。难怪刘建动作这么快,转眼就纠集一大票人马出来,原来他早就准备好
要造反,这纔能赶在天子刚一驾崩的时机,立即发动。眼下天子驾崩,只是让他
把动手的时间提前了,而且更加师出有名。
吕氏诸人一手炮制了天子驾崩的戏码,从深宫弒君,到暗中调左武第二军入
京,布局不可谓不周密。可他们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自己所面对的是一伙同样处
心积虑的野心家,甚至处置局面的精细犹在他们之上。从趁乱抢夺玉玺虎符,到
截杀吕让、吕忠,一路翻云覆雨,硬生生将吕氏稳赢的局面搅得七零八落。
这不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而是两只螳螂狭路相逢,各自磨刀霍霍,要独
吞刘骜那只死蝉,而最终的赢家只能有一个。相比之下,自己卷进此事,完全是
倒霉催的,要多无辜有多无辜。
秦桧已经将暗道出口封住,毒烟消散前,不虞有人杀出。自己这一路已然吃
了大亏,东路情形想来也不妙,毕竟是剑玉姬一方的人领路,不设上七八十来个
圈套,简直对不起剑玉姬那贱人卑劣的人性。不过东路有卢五哥,一般的圈套还
真套不住他。相对而言,单超所在的北路危险性更大一些。
眼下要退回去已经来不及了,剑玉姬已经在北宫布局停当,随时都可能攻入
永安宫。她要真动手杀死吕雉,自己还不算太担心,最可怕的是吕雉没死,而是
被剑玉姬挟持,到时刘建一手抓住玉玺虎符,一手抓住太后,这个天子之位就算
彻底坐稳了,即使长秋宫有金蜜镝支持,也翻不出什么浪花来。
进还有一线生机,退则万事俱休。怎么选择也不用多想。
「此地不可久留。」秦桧道:「还是尽早离开为上。」
「稍等片刻。」程宗扬望着外面那排雕刻精美的大门,皱眉道:「这地方似
乎有些古怪。」
秦桧侧身贴在门上,仔细听了片刻。
「我先来!你断后!」程宗扬将佩刀贴在肘后,推开门,籍着油灯昏暗的光
线,往那排高大的宫门走去。他神情越来越疑惑,离宫门还有数步,他忽然停下
脚步,然后抬起头,倒抽了一口凉气。
直到此处程宗扬才发现,这根本不是什么宫门,而是一排巨大的木橱。这些
橱柜高达两丈,上端几乎与大殿的横梁平齐,一座连着一座,一直延伸到视线尽
头。紧闭的橱门挂着金锁,由于规格过于庞大,使他生出错觉,误以为是宫门。
「锵」的一声轻响,长刀破开金锁。
程宗扬拉开一扇橱门,眼前不由一花。木橱中是数不清的格子,一格一格摆
满各式各样的珍宝。各种水晶、玛瑙、珍珠、翡翠、象牙……琳琅满目,即使黑
暗中,仍然闪动着诱人的光泽。
程宗扬打开另外一扇橱门,里面是雕琢精美的玉碗,从上到下不知有多少。
再打开一扇,里面全是珍贵的香料。每个格子里,都挂着一支竹简,上面写
着某年某月某地所贡,然后是具体数量。
以程宗扬如今的见识,陡然见到如此之多的宝物,也不禁犯晕。他仰起头,
带着不可思议的表情往上看去。高达两丈的木橱里面,一层一层盛满了累世收藏
的宫廷贡品,数量之大,足以撑爆任何一个珠宝商人的眼球。
秦奸臣这会儿也有些愣眼,如此多的珍藏,数量太过骇人。不过换一个角度
来想,以汉国的国力,每年各地州府进献的贡品都差不多能装满一只木橱,累年
积累下来,这样的数量也在情理之中——别忘了被刘建放火烧掉的武库,单是兵
甲就有百万之巨!
两人都被眼前海量的珍宝震住,一时间默然无语。
忽然,一个牛皮哄哄的声音从殿后传来,「这里就是增喜观!里头都是些不
值钱的小玩意。看中什么,尽管拿!别跟大爷客气!」
程宗扬张开嘴巴,目瞪口呆地望着殿后。
一个穿着破袄的老东西,脏得跟刚从地里刨出来的一样,此时正背着手,一
副趾高气昂的模样走过来,下巴一撮山羊胡都快扬到天上了。可他脚上那双破鞋
烂得都快没边了,只能拿脚趾夹着,走得踢踢拉拉。
在他旁边,一个少女抱着一条雪白的小狗,就像一个午夜出现的精灵一样,
轻盈地走来。她长发垂在颊侧,一双乌黑的眸子光泽流动,精致的面孔犹如珠玉
般散发着迷人的光彩,满殿珍宝与她的姿容一比,都不禁黯然失色。
少女翘起唇角,像唱歌一样脆生生道:「说得好像都是你的一样呢。」
「那可不是?」朱老头吹着胡子道:「这些玩意儿本来就是大爷的!」
「吹牛。」
「嘿!紫丫头,连大爷的话你都不信?」朱老头拉开一扇橱门,口沫横飞地
说道:「瞧这玉瓶!美不美?上好的羊脂白玉!你瞧这雕工!每片树叶都清清楚
楚!还有这头发,一根一根刻得这细啊……」
忽然,那只小白狗从小紫怀里奋力挣出,钻进木橱里面。只见它尾巴一摇,
一只羊脂玉瓶从橱中滚落,「咣啷」一声,在地上跌得粉碎。
「咣、咣」声不绝于耳,那小贱狗就跟炮弹一样,一溜烟撞翻了一排玉瓶,
直冲到一只玉盆旁边,这纔欢快地凑过去,然后翘起一条小短腿,「哗哗」地尿
了起来。
朱老头下巴差点儿掉在地上,这一排十好几个羊脂玉瓶,被这死狗一泡尿全
给毁了——这泡尿得有多金贵啊?
小紫眉花眼笑,「雪雪最乖了,知道不能随地便溺呢。」
小贱狗「汪」地叫了一声,得意地摇着小尾巴。
「哎哟!」朱老头一手摀住胸口,用力捶了几下,一脸的痛心疾首。
小紫撇了撇嘴,「几个瓶子都舍不得,还说都是你的呢。」
朱老头脸颊抽搐了几下,最后一甩破袖,豪气干云地挥手道:「随便砸!这
破瓶大爷有的是!」
雪雪一泡尿尿完,浑身轻松地跳回女主人怀里。小紫摸着它白绒绒的软毛,
一边游目四顾。
朱老头走到一座有年头的木橱前,笃定地说道:「就在这儿了!」
老头扭开金锁,一格一格找下来,本来自信满满的表情逐渐变得迟疑。等最
后一格找完,老头眨巴眨巴眼睛,只剩下一脸茫然。
「瞧我这记性!」朱老头一拍脑袋,哈哈笑道:「这个!这个!」
朱老头拉开旁边一座木橱,半个身子都趴到里面,卖力地一通乱扒。他越扒
越是心虚,嘴里嘀嘀咕咕道:「就在这儿啊……咋会没有了?」
「哪儿去了这是……」
「这个!诶……不对,不对……」
雪雪在小紫怀里翻了个身,蜷起四条小短腿,露出小肚皮扭来扭去,一边谄
媚地吐着小舌头,使劲撒娇卖萌,讨女主人开心。
忽然间,一只手伸来,揪住它的耳朵一扯,然后劈手扔了出去。接着一双手
臂紧紧抱住小紫,咬牙切齿地说道:「死丫头!」
小紫没有半点慌张,好像就知道他会在这里一样。她舒服地偏了偏头,把脸
贴在程宗扬胸口,一边闻着他身上熟悉的味道,一边半闭着眼睛道:「有罂奴的
味道,蛇奴的味道,兰奴的味道……咦?你跟人动手了?」
程宗扬点了点头。
「你不是不愿意暴露那个吗?」
自己担心引来是非,一直隐藏九阳神功,直到在昭阳宫外,用师帅传授的功
法,斩杀了古格尔。
「遇到一个必须要杀的仇人。」
「哦。」
程宗扬低头看着小紫,「你怎么跑到这里了!」
「来找东西啊。」
这边朱老头也露出脑袋,他刚纔的笃定一扫而空,这会儿一边心虚地搓着双
手,一边凑过来,亲热地说道:「小程子,你也来了啊?想大爷没有?」
程宗扬笑道:「想你大爷!」
朱老头的脸皮早已厚到无形的境界,直接把这话当成赞美,乐呵呵道:「我
就知道你跟大爷亲!」
程宗扬对小紫道:「来找什么?你不是去参拜魔尊了吗?参拜了吗?」
小紫皱了皱鼻子,「你问他好了。」
朱老头一张老脸立刻皱得跟苦瓜一样。
「这事可不能赖我啊。」朱老头先开口叫屈,然后抱怨道:「我那师兄虽然
是个不要脸的老泼皮无赖,可以前不这样啊。」
「没见着?」程宗扬不以为然地说道:「没见着就没见着吧,有什么大不了
的。」
「可不能这么说。」朱老头少见地严肃起来,「不拜魔尊,不得列入宗门。
这是规矩。「
程宗扬听着纳闷,「他们干嘛死拦着,不让紫丫头参拜魔尊呢?」
「怕了呗。紫丫头要是入了宗门,哪儿还有他们混的?」朱老头道:「你不
是怕那个啥玉姬的,怕得要死吗?」
「谁怕得要死!」
朱老头没理会他的辩解,「紫丫头要是入了宗门,让她撅着她就不敢盘着,
让她卧着她就不敢蜷着。」
程宗扬嗤之以鼻,「我怎么没见她对你这么老实呢?」
「啊呸!紫丫头是大爷能比的吗?紫丫头只要入门,将来一统宗门,不在话
下!」朱老头涎着脸对小紫道:「我看好你呦。」
小紫翻了个白眼。
程宗扬道:「所以你们又白跑了一趟?」
朱老头像霜打的茄子一样蔫了下来。
小紫嘟着嘴道:「还是上次杀的太少了,把他们全部杀光光就好了。」
朱老头竖起大拇指,「通透!」
小紫口气虽然轻淡,作为最熟悉她的男人,程宗扬听出来死丫头是真恼了。
被人三番五次的戏耍,单是巫宗这种态度,就必须全都死一死。
「要杀光他们,眼下就有个机会。」程宗扬对小紫控诉道:「我刚被她们坑
过!」
秦桧适时地上前施礼,「君侯,紫姑娘,事情是这样的……」
奸臣兄口齿流利,三言两语,就将事情经过说得明明白白。
听过原委,朱老头道:「小程子,你跑错路了嘛。这增喜观和朔平署一南一
北,隔着好几里,跟永安宫更是隔了半座宫城呢。」
程宗扬笑道:「幸好跑错了路,哈哈哈哈。」说着忍不住开怀大笑。
忽然脚踝一疼,程宗扬低头一看,那条小贱狗正咬着他的脚脖子拚命使劲。
程宗扬本来想把它一脚踹飞,接着又改了主意,恶狠狠道:「再不老实——
我就找条黑獒跟你配种!」
雪雪呆了片刻,然后夹住尾巴,一溜烟蹿到小紫背后,再也不敢露头。
…………………………………………………………………………………
确定了方位之后,朱老头带路,一行四人杀往朔平署——巫宗势力早已渗透
入宫,如今空置的朔平署很可能是他们的据点。朱老头的意思是反正顺路,大家
都听紫丫头的,先杀几个再说。
但刚过温德殿,众人便发现情形不对。殿后白茫茫的雪地上多了许多杂乱的
脚印,不时还有血迹出现。
秦桧用手指醮了醮血痕,「是新血,应该不到一刻锺。」
再走不远,雪地上出现了几具尸首,有穿着黑衣的内侍,也有带甲的军士,
甚至还有一名戴着面具的吕氏死士。
忽然眼前出现一个熟悉的身影,程宗扬心里咯噔一声,脸色变得极为难看。
倒在地上的是蒋安世,他胸腹中了数刀,此时还睁着眼睛,但气息已绝。
程宗扬半跪在地上,一手托起他的脖颈。蒋安世身体还没有僵硬,但皮肤已
经冰冷。程宗扬默然片刻,然后伸手帮他合上双眼。
秦桧上前接过尸身,「先找个地方收敛好,回头再风光大葬。」
程宗扬低声道:「都是我的错。」
如果不是自己错信了剑玉姬那贱人,蒋安世也不会出事,死在这深宫之中。
秦桧劝慰道:「人死不能复生,还请主公节哀。」
小紫忽然道:「那边有声音。」
程宗扬起身往声音来处掠去。不多时,眼前出现一幢小楼。十余人散成一个
圈子,将小楼团团围住。为首一名内侍阴声细气地说道:「识时务者为俊杰,单
常侍,依咱家说,你还是尽早弃暗投明,及时归顺……」
楼内一片死寂。
「想当年,咱们一道在宫里当值……」那名内侍一边攀着交情,一边悄悄挥
手。
两名军士暗暗靠近小楼,然后挺矛冲进门内。黑暗中蓦然伸出一双手掌,握
住矛身一拉一送,矛尾重重击在两人胸前的皮甲上,将两名军士撞得横飞出去。
后面一名戴着铁面具的死士闪身而入,挥刀朝那双手腕绞去。
单超化掌为拳,一拳击出,就像铁锤一样击在刀身中央,将那柄长刀砸得弯
折过来。那名死士单刀脱手,踉跄退了几步,接着机括声响,从他腰间射出一篷
乌黑的透骨钉,夺命毒蜂一样飞入门内。
「笃、笃、笃」……
单超拽过一条长几,将那些透骨钉尽数挡下,随即往外一抡。钉满毒钉的长
几旋转着从门中飞出,将一名躲闪不及的内侍砸翻在地。
「好胆!」为首的内侍尖叫道:「杀!杀!杀!杀了这逆贼!」
叫了半晌,却不见动静,那内侍疑惑地扭过头,只见自己身后的手下不知何
时已经倒在地上,不知生死。一名风雅的文士微笑着走过来,「有劳尊驾,永安
宫怎么走?」
那内侍还想反抗,被秦桧一指点在颈侧,顿时浑身酸麻,直挺挺跪了下来。
围在小楼另一侧的诸人一阵骚动,几名内侍挥刀舞棒地杀过来,剩下一名卫
尉军却是转身就跑。
程宗扬脸色冷厉,双刀发出虎啸般的刀鸣,犹如虎入羊群,转眼将几名内侍
斩杀当场。
那名卫尉军眼看就能逃出去,前面忽然多了一名抱着小狗的女孩。听着身后
传来的惨叫声,那军士狗急跳墙,恶狠狠挥刀往女孩劈去。女孩对袭来的刀光视
若无睹,怀中那只白绒绒的小狗像打呵欠一样,懒洋洋地张开嘴巴。
那小狗比一只鞋盒大不了多少,看上去娇憨可爱,嘴巴也小小的,张开来跟
撒娇一样。然而一眨眼工夫,那张小嘴就张大到可怕的地步,几乎是吞天噬地,
只一口,就将那名卫尉军整个吞下。
那名卫尉军连惨叫都来不及发出一声,就被吃干抹净。雪雪伸出红红的小舌
头舔了舔嘴角,满意地打了个饱嗝。
第三章
单超一手按着胸口,从楼中出来,躬身道:「程大行。」他胸口中了一刀,
伤口不时渗出血迹。
单超简短说了经过。按照三方达成的约定,他与蒋安世和刘建一名手下从北
路入宫。起初一切正常,谁知刚过永巷,刘建那名手下突然暴起发难,刺伤蒋安
世,同时大肆鼓噪,惊动了宫中的守卫。
蒋安世与单超猝不及防之下陷入苦战,一路被守卫追杀到此,蒋安世途中战
死,单超也受了伤。至于刘建那名手下,早已趁乱逃得无影无踪。
「都是我大意了。刘建心存不轨,我们那一路也吃了亏。」程宗扬安慰了几
句,把责任揽到自己身上,然后道:「单常侍受了伤,不如先回去休养。」
单超道:「这点伤,不妨事。」
程宗扬扭头道:「老头,拿点伤药来。」
朱老头傲然道:「大爷的伤药贵得很,一个死太监,用得起吗?」
单超脸上青气微现。不给就不给吧,张口闭口的死太监,这是什么意思?自
己眼下虽然倒了霉,可再怎么说也是排名第一的中常侍,寻常王侯也少有轻慢,
这个糟老头子算老几?
单超含怒望去,待看清朱老头的模样,他目光先是一怔,露出一脸不敢相信
的表情,片刻后如受雷亟,「扑嗵」跪倒在地,接着一头磕在地上,溅起一片冰
雪。
「是你啊。」朱老头哼了一声,「都这么大了啊?这点小伤,忍着吧。」
大冷的天,单超颈背间却出了一层冷汗,他一句话也不敢多说,只接连叩首
三记,应道:「是。」
秦桧问完话,抬手一掌拍在那名内侍脑门上,将他毙杀,过来说道:「昨晚
一入夜,永安宫就设下禁制,严禁走动。这些人在宫中各处防守,每一组都由内
侍、卫尉军和吕氏死士混编,藉此互相监视。据他交待,是在永巷巡视时听到动
静,才追上围杀。」
程宗扬松了口气。按道理来说,剑玉姬与吕雉联手的局面绝不可能出现,但
往最坏的角度来想,她们两人联手,无疑是对自己最具威胁的局面。此时知道只
是剑玉姬个人的伎俩,而不是双方内外勾结,处心积虑设好圈套让自己跳,让他
安心许多。
「对付我们那一路,用的是龙宸。对付单常侍,用的是借刀杀人,这说明了
什么?」程宗扬道:「说明那贱人眼下能动用的人手也很有限,要留在南宫,要
监视各军,要联络各方势力——人手不够才正常。至于他们布置在北宫的人,多
半都用来对付卢五哥了。」
秦桧道:「要不要去东路接应?」
「不用。」程宗扬道:「卢五哥不会轻易着了他们的道,说不定眼下已经到
了永安宫。」
单超裹好伤口,说道:「从此地到永安宫,有一条近道。」
程宗扬爽快地说道:「你来领路!」
武库大火至今未熄,越往东北,火光越发明亮。风雪中不时飘来一股浓烟,
呛得人忍不住想咳嗽,雪地上也多了些星星点点的灰烬。
单超不愧是宫里出身,对宫中道路了如指掌,沿着他选的那条捷径,一路没
有遇上任何暗哨,顺利靠近永安宫。此时众人正隐藏在一条夹道的阴影中,两旁
都是夯土的高墙,再往前就是禁制的范围。
「这禁制算个屁!」朱老头满脸不屑地说道:「大爷随便吹口气,就能把它
破掉。」
程宗扬用衣袖掩住小紫的口鼻,免得她呛到,一边扬了扬下巴,「你吹。」
朱老头真的鼓起腮帮,往空处吹去。
空气微微波动着,浮现出一抹微光。随着朱老头一口真气喷出,那层微光彷
佛水面上的油膜一样,流动着朝两边滑开,慢慢露出一道缝隙。
等缝隙裂开足够大,朱老头把脑袋伸进去看了看,然后拔出脑袋,得意地说
道:「成了!」
程宗扬道:「你这是耗子洞?能过人吗?」
「你咋是死心眼儿呢?」朱老头道:「这禁制要紧的是破开,要大要小那都
不是事。」
朱老头往掌心唾了口吐沫,双手搓了搓,然后抓住缝隙边缘,往两边扯开。
不知道老头用了什么手段,那层禁制在他手下如有实质,缝隙越扯越大,不
多时便露出一个足够过人的空洞。
程宗扬抱住小紫,戒备地看着那个破洞。老东西的不靠谱他可是见得多了,
小白鼠这种事,自己打死都不干。
「我来!」
秦桧自告奋勇,他运功吸住衣物,游鱼般穿过缝隙,没有碰触到禁制分毫。
等单超同样无惊无险地穿过缝隙,程宗扬抱着小紫,起身欲跳。
「大笨瓜,放我下来。」
程宗扬说什么也不肯撒手,「我还没抱够呢。」
两个人一起跳,缝隙就显得小了些。程宗扬留神避让,可衣角还是碰到禁制
边缘。那层微光微微一闪,浮动的灵力顷刻凝聚起来。
眼看程宗扬就要被禁制击中,小紫扬手将雪雪放了出去。禁制的灵力找到目
标,立刻爆发。众人眼前一亮,只见空中电光四射,小贱狗浑身的白毛都竖了起
来,空气中传来一股烤焦的糊味。
等光芒闪过,小贱狗像被火烧过一样,白绒绒的皮毛变成炭黑色。它掉在地
上,打了个滚,然后耷拉着舌头吐出一股烟气,一边委屈地爬起来,一边可怜巴
巴地看着女主人。
「快,装死!」
听到女主人的吩咐,雪雪二话不说,跳起来往后一摔,原地挺倒,四条小短
腿直直伸向天空。
众人刚藏好身形,两名乌衣大袖的内侍便鬼魅般飘来。他们先绕了一圈,然
后看向地上的小贱狗,其中一人呸了一口,「原来是条死狗。」
另一人打量了一番,然后提着小贱狗的尾巴,拎了起来。
前面一人道:「你拿它干嘛?怪恶心的。」
「查查是哪处宫里跑出来的。」那人尖笑两声,阴恻恻道:「惊扰了太后可
是死罪。」
另一人顿时会意,扯着公鸭嗓子怪笑几声。
两人一边商量着如何去敲竹杠,一边走远。
朱老头捂着胸口,颤声道:「小程子,你这是要吓死大爷啊。」
这事自己不占理,只能认错。小紫却道:「谁让你不弄大一些呢?」
朱老头气得直吹胡子,「紫丫头,你偏心眼儿都偏到胳肢窝了——这咋还赖
我头上了?」
小紫笑吟吟道:「反正不怪程头儿。」
朱老头一跺脚,痛心疾首地说道:「光天化日,朗朗乾坤——这么搂搂抱抱
的,成何体统!」
「我纔不管!」小紫笑道:「人家就喜欢让程头儿抱着。」
看两人吵起来,程宗扬打圆场道:「天太冷,我是怕她冻着。」
这么睁着眼说瞎话,朱老头气都不打一处来,他捂着破袄,腰弓得跟大虾一
样,一边哆嗦着,一边悲声道:「大爷……也冷啊。」
程宗扬上下打量了他一眼,「还真不看出来。」
踏入禁制的范围,永安宫已经在望。五人从永安宫西侧逾墙而入,迎面是一
池湖水。天气严寒,湖面已经结冰,此时覆了雪,白茫茫一片,唯有几支残荷兀
自挺立,枯萎残缺的荷叶被积雪压弯了腰,看上去如同低矮的灌木。如果不是程
宗扬来过,记得方位,来个不相干的人,很容易把这片冰湖当成一片平地。
众人绕过湖面,往雪中的永安宫掠去。这会儿踏在雪上,便看出诸人功力深
浅。秦桧身法潇洒自若,脚步轻若鸿毛,几乎是踏雪无痕。程宗扬抱着小紫,脚
印明显要深得多。倒是朱老头,趿拉着那双破鞋,一路踢得雪花乱飞。
程宗扬忍不住道:「你这是撒欢来了?悠着点不行吗?」
朱老头翻了个白眼,「有人干活,大爷费那劲干啥?」
程宗扬回头看去,只见单超落在最后,一边倒着走,一边挥动衣袖,将众人
留下的足印一并抹去。跟蔡敬仲一比,这位单常侍真算是厚道人了,作为宫里排
名第一的中常侍,任劳任怨干着苦力的活,一句抱怨都没有。
眼看离永安宫越来越近,手心忽然一热。程宗扬低头看去,却是小紫将那只
琥珀放到他手中。原本冰凉的琥珀此时热得烫手,里面那滴血液就像燃烧的火苗
一样,源源不断地散发出热量。
附近有狐族!
程宗扬精神一振,自己早就怀疑那位九面魔姬的身份。无论是她与苏妲己的
交情,还是对孙寿的照顾,都显示出九面魔姬与狐族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自己
第一次与胡夫人见面时,由于孙寿就在旁边,琥珀无法分出附近有几名狐族,因
此没有引起自己的警觉。第二次见面时,琥珀不在身边,同样没有觉察到她的真
实身份。
现在回想起来,如果九面魔姬也是狐族,那么一切就顺理成章了。
这名九面魔姬擅长狐族的幻化之术,如同人有九面,可以随时化身为太后、
胡夫人,或者其他人。她平常藏于深宫,偶尔出来活动,也借用他人身份。至于
真正的吕雉,很可能已经被她控制,甚至很早就被她取代。
当然还有一种可能,真实的吕雉就是狐族。但程宗扬知道,吕冀、吕不疑兄
弟绝不是狐族,唯一的解释是吕雉与两位弟弟同父异母,她身上的狐族血统来自
于母系。但无论吕雉本人是不是狐族,现在可以确定的是:这永安宫中有一只隐
藏多年的狐狸精,自己要做的,就是揪出她的狐狸尾巴。
小紫从程宗扬怀中露出眼睛,好奇地望着台陛上宏伟的宫殿,「这是永安宫
吗?好香呢。」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禁制的过滤,空气中的烟火味已经消失不见,鼻端飘来一
股馥郁的香气,混着雪后特有的冷冽,沁人心脾。
「这边的宫室可都是用香料涂的墙,」朱老头道:「用的香料比长秋宫的椒
房还多。」
「嘘!」程宗扬打了个噤声的手势。
绕过湖水,离永安宫的台陛只剩下数十步的距离,问题是剩下这段路全是空
地,周围没有半点遮掩。想再像前面一样神不知鬼不觉地潜行过去,除非大伙都
能隐形。
「大爷就知道,你小子要抓瞎。」朱老头一脸的幸灾乐祸。
程宗扬道:「我是没辙了,要不大爷你给指条明路?」
「想找路,问他啊。」朱老头抬了抬下巴。
单超道:「奴才曾在宫中当值。永安宫地下明面上有三条甬道,暗地里至少
还有两条。其中最要紧的一条甬道连接了北宫一半的宫苑,出口极多。」
难怪整个北宫一派风平浪静,外面看不到半个人影,单靠设在地下的暗道就
足够了。暗道虽然是捷径,但可以想象,此时里面必定是人来人往,不断将外界
的消息汇集过来,再将宫中的命令分发出去,想借助暗道潜入宫中,绝非易事。
「其他几条呢?」
「另外两条甬道分别通往北苑和太仓,这三条是平时常用的,各宫之间的消
息传递,人员往来,也大都由此经行。」单超道:「两条暗道一条通往东北的角
楼,另一条的出口奴才也不知晓,这两条极少启用,平日由太后的心腹看管。」
程宗扬心下反复权衡,连接各宫的主暗道固然人多眼杂,其他几条也不见得
安全。尤其眼下城中激战正酣,宫中戒备远超平日,只怕刚踏进暗道,就被人发
现,到时想脱身可就难了。暗道用不成,只能设法硬闯。
正思量间,远处忽然传来一阵喧闹,「抓住了!抓住了!」
「拿铁枷来!」
「锁住!快锁住!」
不多时,宫门处亮起一行灯火,十几名内侍押着两名人犯,往永安宫行来。
一名内侍提着灯笼,弓着腰在前领路,一边侧着身,满脸谄媚地尖声道:
「幸亏邓公公出手,才没让这帮贼子溜走。说来也是这帮贼子瞎了眼,竟然一头
撞到邓公公手里——这可不是自寻死路么?」
提灯的内侍马屁滚滚,拍得为首那名太监十分受用,不时发出几声得意的尖
笑。
灯笼晃动着,照出两名人犯的形貌。前面一人披头散发,满脸是血,两只眼
睛肿得跟包子一样,不似人形。他带着一面黑沉沉的铁枷,被两名内侍架着,一
边蹒跚前行,一边不断咳血,要不是他满脸的虬髯有点眼熟,程宗扬还真认不出
来这个被揍成血葫芦一样的大汉,居然会是赵充国。
程宗扬心不由揪了起来,赵充国有多猛自己可是见过的,作为汉国数一数二
的猛将,身经百战的虎狼之徒,竟然被一帮太监揍成这样?北宫这帮太监得有多
猛?莫非蔡爷说得是真的,汉国最能打的都在宫里?可自己刚纔碰见那一拨,也
没多强啊。难道是永安宫的太监特别猛?
赵充国已经被擒,卢五哥呢?程宗扬提心吊胆地往后看去,却见后面那人脸
色发灰,一双眼睛跟死鱼一样,都已经翻白了。他同样被两名内侍架住胳膊,两
脚拖在地上,在雪里拖出老长的印迹。只是那张面孔,自己从未见过,压根就是
个陌生人。
程宗扬怔了片刻,猛的转头往前看去。
那名提灯的太监兀自满口拍着马屁,他一张脸白惨惨的,不知道涂了多少脂
粉,嘴巴倒是抹得通红,这会儿一开一合,谀辞滚滚,满脸堆笑,卖力地阿谀奉
承,不时掩口作态,从眼神到举止,都透出太监特有的阴微。如果不是那根挑灯
的竹杖自己认得,程宗扬怎么都不敢相信,这个从头到脚,从里到外都散发着死
太监气味的马屁精,居然会是卢五哥装扮的。
程宗扬一颗心落到肚里,打起精神盯着卢五哥的一举一动。
一行人到了台陛前,上面有人尖声喝道:「什么人?」
那名邓公公小跑着上前,邀功道:「小的抓到两名奸细!」
殿中沉默了一会儿,似乎往向上禀报。片刻后一个女声响起,「哪里来的奸
细?」
「是逆贼刘建的手下,欲图入宫行刺太后!」那位邓公公道:「幸亏太后洪
福齐天,小的巡查时发现端倪,当机立断,拿下这两名贼子。」
那女子不耐烦地说道:「何必禀报?立即处死便是。」
程宗扬刚放下的心又揪了起来,这剧本不对啊。连问都不问,直接处死?这
戏不是白演了吗?
提灯的内侍悄悄提醒一句,那名邓公公连忙道:「禀夫人,这两个逆贼方纔
交待,不仅还有几名刺客潜入宫中,而且宫里有他们的内应!这里头有一个就是
宫里当值的!」
殿门吱哑一声打开,一个女子领着几名内侍走了出来。那女子年过四旬,相
貌平凡,正是太后的贴身女官胡夫人。
邓公公刚要带人上去,就被胡夫人身边的内侍喝止,「不许踏上台阶!」
邓公公连声应是,押着两名人犯在台阶前跪下。
胡夫人走下台阶,先看了邓公公一眼。然后往人犯看去。
赵充国脸肿得跟猪头一样,胡须上的鲜血已经结成冰,神情萎靡,看起来就
像一个粗鄙的武夫。胡夫人一眼扫过,目光落在那名被擒的内侍身上,眼神中多
了几分讥诮的意味,「原来是你。」
那名内侍脸色愈发灰暗,此时出的气多,进的气少,眼看要不行了。
胡夫人唤道:「义姁!」
义姁闻声出来。胡夫人道:「给他续命片刻,我有话问他。」
义姁翻开那名内侍的眼皮,看了看他的瞳孔,然后捻出几根银针,依次刺入
那人的人中、凤池、印堂、百会。
那内侍已经涣散的目光微微亮了一些,认出面前的胡夫人。
胡夫人寒声道:「尹赏!你身为宫中黄门,为何与逆贼勾结!」
尹赏张了张嘴,却只发出一串瘖哑的低叫。
义姁仔细看了一眼,眉头不由皱起,「他舌头被人割掉了。」
胡夫人一怔之下,旋即反应过来,失声道:「不好!」
一直跪在地上,看似奄奄一息的赵充国蓦然间一声大吼,猛虎般跃起身来,
他双臂一震,将颈中的铁枷生生绷断,然后双手攀着铁枷边缘,犹如拿着两柄砍
刀,将身边两名内侍砍倒在地,接着泼风般闯上前去。
义姁飘身而退,一边素手连弹,银针疾射而出。赵充国舞动双枷,将银针尽
数格开。那位邓公公意识到自己犯了大错,厉喝着双掌拍出,却被赵充国直取中
路,铁枷从他双掌间劈入,正中面门。「格」的一声脆响,姓邓的太监整个面门
都凹陷下去,鲜血伴着脑浆飞溅出来。
胡夫人往袖中一抹,擎出一柄尺许长的短剑。那大汉铁枷挥来,她只轻轻一
递,只听「擦」的一声轻响,铁枷被短剑斩去一角。
胡夫人短剑微沉,朝赵充国腰腹捅去。赵充国挥枷封档,那柄短剑刺在铁枷
上,就像穿过豆腐一样,透枷而过,如果不是剑柄被铁枷档住,这一剑就足够在
他腹间刺出一个大洞。
赵充国惊出一身冷汗,怎么也想不到那柄短剑会如此锋利。他虎吼一声,用
铁枷绞住短剑,试图将她短剑震飞。谁知劲力一吐,却遇到一股绵柔的力道,不
仅将他的劲力尽数卸开,反而往他腕上缠去。
赵充国攻势被阻,当即一个鹞子翻身,跳出丈许,铁枷左右一抡,将身后两
名内侍撞飞,然后迈开大步,一边狂奔,一边扯开嗓子叫道:「苍天已死!黄天
当立!轮到江都王当天子啦!兄弟们!杀啊!」
胡夫人面寒如冰,她一挥手,殿内掠出一队乌衣内侍,朝赵充国猛追过去。
义姁吃惊道:「这人是谁?身手好生了得!」
胡夫人同样目露狐疑,只是赵充国那脸肿得太厉害,胡夫人也没能认出他的
底细。她半是讽刺半是不屑地说道:「招揽一帮江湖恶客,就想兴风作浪,刘建
这厮不过如此。」
只片刻工夫,雪地上已经伏尸处处,刚纔还兴高采烈,前来邀功的一帮内侍
转眼间三死两伤,剩下几人呆立当场,牙关「格格」发抖。
胡夫人扫了他们一眼,转身准备入殿,忽然间旋身过来,目光在众人脸上依
次掠过,然后厉声道:「怎么少了一人!」
几名内侍面面相觑。还没等他们反应过来,胡夫人已经连声下令,「来人!
把他们全部押下去!严刑审讯!大搜宫中!务必要找到那名刺客!「
紧闭的殿门次第打开,在殿中值守的内侍如同出巢的乌鸦,往四周散去。接
着宫殿四角腾起火光。那是四座用木炭搭成的尖塔,高及丈许,一点燃立刻腾起
一人多高的火焰,将宫殿四周照得如同白昼。
数百名穿着黑衣的内侍在雪地上如线而行,宫中早已布置停当,每隔十余步
就有一堆篝火燃起,一直扩散到宫殿四周百余步的位置。木炭被积雪覆盖,燃烧
时「吱吱」作响,冒出滚滚白烟。
「在这里了!」
随着内侍一声尖叫,雪中蓦然飞出一道人影。
那人身在半空,便高呼道:「苍天已死!黄天当立!江都王太子万岁!」说
着大袖一甩,掷出十余只雪球。
近旁的内侍纷纷闪避,躲闪不及的便运功硬扛。到底只是雪团,就算那刺客
神力惊人,又有多少杀伤力?
结果硬扛的全都倒了大霉,其中一名内侍挥拳击中雪球,当场手骨断折,惨
叫道:「石子!里面藏的石子!」
那刺客指力惊人,至少一半被雪球击中的内侍,连叫都没能叫出来,就栽倒
在地,生生被砸得闭过气去。另外一半则被雪球中暗藏的鹅卵石砸的皮开肉绽,
血流不止。
最后一枚雪球落下,却是掉在空处。旁边的内侍还没有来得及庆幸,便听到
轰然一声巨响,近旁的十余名内侍血溅当场,弥漫的硝烟间,甚至还能看到断肢
高高飞起。
强烈的爆炸声震动了整个永安宫。又一名刺客的出现,让那些内侍的神经都
绷紧到极点,同伴的惨叫声更是让人心胆俱惊,不少带了弓弩的内侍纷纷搭箭,
朝刺客消失的方向射去。可就这么一阵混乱,那人已经施施然离开,飞出的弓箭
只射了个空。硝烟散处,那刺客已经了无痕迹。
一道刺眼的光芒从殿顶射下,宫殿上方的火炬被人点燃,那只数丈高的金凤
凰剎那间绽放出万道光芒,在黑暗中熠熠生辉。与此同时,本来面朝前方的金凤
旋转起来,凤嘴处的火炬被凤凰金色的羽翼反射成一道光柱,环绕着宫殿四周不
停转动。光柱到处,空旷的雪野被照得纤毫毕露,一切痕迹都无所遁形。
籍着光柱,一行足迹在雪中显现出来。那足印只有半只脚掌大小,在及踝深
的积雪上只留下一个淡而又淡的浅痕,脚印之间相隔足有丈许。
在太后眼皮底下出了这等纰漏,那帮内侍也发了狠。上百名内侍扇形散开,
朝着足迹直追下去。
背后靠着一人多高的斗拱,程宗扬一边看着下方雪亮的光线,一边忍不住吸
了口凉气。他已经猜到永安殿内会有大批内侍,但胡夫人一声令下就能出动这么
多人,还是远远超乎他的意料。
永安殿并不是一座独立的宫殿,而是包括主殿、寝宫、偏殿在内的一整组建
筑,挤一点的话,里面容纳上万人也不稀奇。眼下参与搜索的内侍已有近千人之
多,而且随着搜索范围的扩大,人数还在不断增加,让人怀疑殿内此时还有多少
人。
耳旁飘来一个尖细的声音,「一个好消息,一个坏消息,先听哪个?」
第四章
程宗扬苦笑道:「五哥,你还有心情逗乐子呢。先听好消息吧。」
卢景还是抹着一脸白粉的太监打扮。趁着赵充国暴起,众人的注意力都被吸
引的一剎那,卢景飞身掠上殿檐,结果刚躲好,就与摸上来的程宗扬等人碰个正
着。
程宗扬也是有样学样,那边赵充国搅得宫中大乱,这边便放出秦桧这个满腹
狡计的死奸臣,一枚手雷下去,折腾出的动静更大。于是程宗扬抓住时机,追着
卢景就上来了。至于单超,则与秦桧一道,两人一明一暗相互配合,极力把宫中
的内侍引走。
卢景道:「好消息是太后就在这里头。大伙总算没白跑。」
「坏消息呢?」
「按照宫里人交待,从昨晚开始,太后身边随时听差的内侍,就不少于一百
人。这只是听差的。至于护卫,从殿门开始,一直到太后的御榻,两千名内侍分
为三重,寸步不离。」
听到两千名内侍,程宗扬当场就想爆粗口:干!这还刺杀个屁啊!两千名内
侍,几乎是手挽手围成三层,谁要想刺杀吕雉,得先干掉两千名死太监——就算
是两千头猪,杀到天亮也杀不完啊。
「姓尹的是怎么回事?」
「刘建那边派来带路的。」卢景道:「老赵心眼儿多,路上卖了个傻,试出
那家伙不地道,刚进宫就把他制住,一通逼问,把他的底细全盘了出来。果然姓
尹的没操好心,设了套想让我们钻。我跟老赵一商量,来都来了,不如摸进来先
试试深浅。」
赵充国这粗胚果然是贼精,剑玉姬偷鸡不成反蚀把米,被两人反过来摆了一
道,连口令都拷问出来。
局势发展到现在,各方都已经图穷匕现。剑玉姬那贱人压根就没打算与自己
联手,处处包藏祸心。眼下三路人马中,北路是自己一方吃了大亏,东路是剑玉
姬那贱人吃了亏,自己这一路算是不亏不赚,双方谁也没讨得好去。
另一方面,显然吕雉也意识到会有人采用刺杀的手段,设法除掉她这个吕氏
权势的核心。吕雉的应对不是躲藏,而是公然摆开阵势,你想下阴手,我就摆出
堂皇之阵,两千人围成铁桶一般——反正宫里太监有的是——让你找不到下手的
空隙。
程宗扬想了半晌,也没想出什么好主意,索性道:「既然宫里守得这么紧,
刘建他们打算怎么办?」
永安宫的情形,剑玉姬想必早已知晓,她既然敢跟自己翻脸,肯定有足够的
把握,能够独自搞定吕雉,她会怎么做呢?
「简单。殿内有他们的人。」
程宗扬心头一震。
卢景道:「人越多,越容易出纰漏。那是两千活人,不是两千木偶。既然是
活人,肯定有自己的心思。如果殿内只有几十个人,有一两个心怀不轨的,也掀
不起什么大风浪。可这位吕太后居然蠢到安排两千人,即便里面只有半成人心怀
不轨,也有上百人之多——等于是她自己把上百名刺客安排到身边。啧啧,换作
是我坐在她的位置上,这会儿怕是得吓出尿来。」
「上百名刺客?不至于吧?」
「你以为黑魔海那帮妖人在汉国这些年是白干的?」卢景说道:「那姓尹的
说了,宫内信奉太平道的差不多有一成,十个人里面就有一个。他们平时行事隐
秘,极少显露身份,但对太平道忠心耿耿,即使卖命也在所不惜。」
程宗扬讶道:「太平道在汉国的影响力有这么大?」
卢景哂道:「什么太平道,不过是黑魔海的幌子罢了。」
程宗扬忽然想起当年晋宫的往事,心下不禁发紧。黑魔海在晋国的渗透自己
记忆犹新,看样子,两边都用了同样的路数,暗中招揽了一批狂热的信徒。当时
黑魔海还是刚涉足晋国未久,根基不深,而汉国他们可是耕耘多年,水面下的实
力只怕远比自己想象中庞大。
如此看来,吕雉的堂皇大阵貌似无懈可击,其实充满了变数。天知道里面有
多少居心叵测之徒,只等一个发难的契机。
说话间,一群内侍用长杆挑起灯笼,沿着檐下的椽头一处一处照过来。卢景
道:「得,咱们得换个地儿了。来,丫头,让哥哥抱抱。」
小紫笑道:「好啊,只要程头儿答应,就让你抱。」
程宗扬道:「放心吧,我死都不会答应的。咦?老头呢?」
卢景道:「他刚传音跟我说了一声,突然内急,找个地方去方便了。」
程宗扬仰天长叹,「这老东西——真他妈是懒驴上磨屎尿多啊!」
…………………………………………………………………………………
大殿内灯火如昼。镌刻着凤纹的御榻上,一袭黑色宫装的吕雉正襟危坐,她
微微昂着头,腰背挺得笔直。乌黑如墨的发髻上戴着一顶凤冠,凤嘴的珠链上悬
着一颗血红的宝石,正垂在她雪白的额头中央。她腰间左侧系着一副玉佩,右侧
挂着一只革囊,里面装着印玺,外面垂着一条交织着四彩缨络的鲜红绶带,双手
握在身前,宽大的衣袖平铺在身侧,宛如张开的凤翼。
在她身后,树着一扇紫檀屏风,白发苍苍的淖夫人席地而坐,满是皱纹的脸
上看不出任何表情。
从御榻往四周望去,是一重一重的背影。最内一重一百人,每面二十五人,
全部是有品秩的内侍,一个个戴貂佩珰。中间一重二百人,每面五十人,都是身
体强健之辈,他们衣内衬着铁甲,随时准备用身体挡住刺客的刀剑。最外面一重
六百人,每面一百五十人,他们手执银戟,肩并着肩,将大殿围得水泄不通。原
本在殿中待命的一千余人,此时已经分散出去,防止刺客靠近永安宫。
御榻旁还有十余名女官,她们有的已经满头白发,有的尚自年轻,这些女官
出身不一,有的出自寒门,有的是吕氏亲眷,但无论哪一个都是深受吕雉信重的
心腹。她们负责处置各处传来的讯息,此时简牍往来不绝,一切都井然有序。
再外面是数百名身着曲裾的宫人。她们披着麻衣,头上缠着白布,算是为天
子戴孝。至于先帝留下的妃嫔,此时都被禁足,不许踏出各自宫禁一步。吕雉并
不在乎她们的生死,只是不想让她们添乱。
外面围捕刺客的骚乱声逐渐远去,吕雉有些疲倦地微微闭上眼睛。过不了多
久,北宫又将迎来一批未亡人。西边的濯龙园尚有空处,尽可以安置。阿冀这次
办了不少错事,大司马是不能再做了。但他也吃够了苦头,便把那位赵氏打发去
永巷,聊作补偿。至于不疑,他为人方正,可惜失之迂腐,这次的事,他到现在
也无法接受。还有巨君,吕氏纨绔之辈比比皆是,难得有个有志气的,可他到底
还是年轻了些,少了些磨砺……
吕雉幽幽叹了口气。
「再挺一挺。」淖夫人道:「无论如何,都要支撑到天亮。」
吕雉挺直背脊,睁开凤目,淡淡道:「没想到区区一个刘建,竟然会如此棘
手。」
「是老奴思虑不周。」淖夫人道:「这些日子我们只顾着天子这边,却没想
到江都王太子私下里做了这么多手脚。」
「这位建太子也是好心术,勾结了这么多不安分的宗室,又拉拢了一帮草莽
之辈,还与那些眼睛里只有钱铢的商蠹牵上了线。」吕雉冷笑道:「真以为他是
奇货可居吗?」
「世人逐利,原无可厚非,但士农工商四民之中,唯独商贾把唯利是图这四
个字刻在血肉之中。」淖夫人道:「为了一点蝇头小利,不惜敲骨吸髓。尤有甚
者,那些商蠹仗着手中的金铢,四见处播弄是非,挑动兵戈,藉此渔利。若不早
日剪除,必定祸乱天下。」
「既然这些贼子都搅到一处,正好一并除之!」吕雉望着殿中内侍的背影,
唇角微微挑起,「我倒要看看,他们还有什么手段。」
「滴答」,一滴水珠溅入铜壶。壶中的刻箭微微升起一丝。
吕雉冷眼看去,再有一刻锺,便是卯时了。长夜将尽,明日太阳照常升起。
今夜过后,不知有多少勋贵、宗室、豪族、世家将会除名,给天子陪葬。也
不知有多少汲汲无名之辈将一跃而起,成为炙手可热的新贵。
忽然一个阴森的声音响起,「卯时已到……」
那声音拖得极长,可怖的腔调压根不似人声,更像是一个九幽之下的恶鬼,
充满了邪恶和疯狂的意味,深夜中陡然响起,令人毛骨悚然。
随着这一声怪叫,一名执戟的内侍突然嘶声吼道:「苍天!已死——」
「啊!」
他身边的内侍抱住小腹,凄厉地惨叫起来。银亮的戟锋深深没入他腹中,几
乎将他腹腔穿透。
彷佛应合一样,大殿另一侧同时传来尖叫,「黄天——当立!」
一名内侍双手握刀,狠狠劈在旁边一人颈中。
一时间,殿中的吼叫声此起彼伏。
「岁在——甲子!」
「天下——大吉!」
「苍天已死!」
「黄天当立……」
转瞬间,戒备森严的大殿就彷佛变成了修罗地狱,惨叫声此起彼伏,凌乱的
灯影间,到处是飞溅的鲜血。骚乱最开始仅仅是零星分散的几处,但随即以超过
任何人想象的速度波及开来。
随着越来越多的人举起屠刀,整个大殿都陷入癫狂之中。没有人知道身边的
同伴会不会朝自己举起屠刀,更不知道自己会不会在混乱中被杀。要想活命,最
好的办法似乎只有一个:先把别人杀掉。
一名貂珰尖声叫道:「千秋万岁!」
最内重四名貂珰从四面应道:「长乐未央!」
这两句是汉宫常用的祝辞,此时唤出,顿时收到镇定人心的效果。
另一名貂珰高声道:「汉并天下!」
第二重穿着铁甲的内侍缓缓后退,彼此间挤得更加严密,将外围的混乱隔绝
开来。
一名内侍高声叫道:「保护太后!」说着一刀将同伴劈倒,转身往内杀去。
在他正前方,是最内一重的貂珰。眼看他挥着滴血的长刀奔来,一名黄门侍
者拔出佩刀,似乎要冲上去拚杀,却猛的转身,用力捅进旁边一人腰间。
内侍接连倒戈,看似严密的三重防护顷刻崩溃。那两名内侍双目血红,一边
齐声尖叫,「苍天已死!」一边杀向御榻。
殿中刚刚好转的秩序再度陷入混乱,一支利箭突然射来,直取吕雉的心口。
一名女官身形一闪,挡在太后身前,用随身的银错刀将箭矢斩落。
一名内侍嚎叫着杀来,却被一只素手按住额头。胡夫人掌力一吐,那人颅骨
顿时破碎,鲜血从眼眶迸出,死状凄惨。
危急关头,最内重的一众貂珰总算不负太后信重,只出现了一名背主之徒,
使得局势没有恶化下去。他们在胡夫人的吩咐下竭力弹压,喝令内侍不许妄动,
任何人只要转身,即视为逆贼,当场诛杀。
眼看混乱逐渐平定,忽然一股浓烟升起,不知何人点燃了帷幕。几名貂珰飞
身而出,试图扑灭火势。接着「轰」的一声,一株一人多高的灯树被人踢倒,数
以百计的青铜灯盏倾斜过来,灯油泼溅得满地都是。
流淌的在灯油随时可能引发大火,眼看局势一时间难以收拾,一名女官匆匆
上前,躬身说道:「请太后移驾。」
吕雉款款起身,两名尚衣过来给太后披上御寒的大氅。吕雉看了一眼殿中的
乱象,与胡夫人交换了一个眼神,然后在一众宫人的簇拥下,神情淡然地离开御
榻。
…………………………………………………………………………………
小紫伏在程宗扬背上,一缕散开的发丝在脸侧轻轻飘动,将她肌肤更衬得晶
莹如玉。她一手握着颈间的琥珀,一边侧耳听着周边的动静,星眸中异彩连现。
忽然她在程宗扬后脑轻按了一记,「大笨瓜,你笑什么?」
程宗扬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笑,只是自从见到小紫,连日来的焦虑、担忧、
急切,都彷佛不翼而飞。虽然身处乱局,却有种心旷神怡的舒坦,一想到死丫头
就在自己身边,就情不自禁地笑起来。
卢景就在前方不远处,可从程宗扬的位置看去,连个衣角都看不到。程宗扬
怎么都想不明白,卢五哥究竟是怎么做到的,能在积雪的廊檐上飞掠,还不留下
丝毫痕迹。
在他们下方,太后的凤驾正穿过廊桥,迤逦前往寝宫。大殿的火势暂时没有
波及开来,但纵火的逆贼尚未就擒,角落里仍时不时冒出一股浓烟,让殿中的内
侍疲于奔命。
程宗扬坐在车上,骨折的左手缠着厚厚的绷带,缠得跟个球一样。只要有一
点可能,自己也想跟死丫头一起去伊阙,可惜没有。
洛都的事已经多得挠头,自己要敢把这烂摊子一丢,跑去跟紫丫头玩,下边
的人非得造反不可。
卢五哥伤势不轻,必须尽快找地方疗伤。蒋安世的遗体要送回去安葬。还有
岳鸟人的礼物:义姁,卢五哥嫌带她麻烦,封了她十七八处穴道,找了个箱子一
丢,这会儿也要带走。
同样重伤的还有中行说。按理说,这死太监没少找自己麻烦,刨个坑把他埋
了都算对得起他。可是中行说那句把天子当朋友,让程宗扬心有戚戚,一时间狠
不下这份心来。自己在六朝见惯了君臣主仆之类尊卑分明的人际关系,中行说这
个死太监中的奇葩,着实是个异数。
同样落在自己手里的还有吕冀,这个废物,自己可没有什么舍不得的。把他
砍了脑袋,悬首示众,不但自己喜闻乐见,对汉国百姓而言,更是普天同庆的大
好事。问题是怎么杀?毕竟他是太后的亲弟,朝廷的大司马,是按照司法程序,
明正典刑,当众斩首?还是直接来个痛快的,自己拿刀把他砍了算完?
如果走司法程序,又牵涉到一件头痛事——自打剑玉姬占了寝宫,刘建就像
疯了一样下诏,天还没亮,便发下去一百多道诏书,铁了心要把天子之位坐实。
问题是,吕氏的叛军还未剿灭,连天子正殿都在吕巨君的威胁之下,刘建只
敢待在昭阳宫,还不敢选天子停灵的东阁,而是西阁的凉风殿——这算哪门子的
天子?
吕雉已经穷途末路,长秋宫和刘建的矛盾差不多也该浮出水面,剑玉姬那贱
人随时都可能跟自己来个图穷匕现。斗完吕氏,来不及松口气,又要接着跟刘建
斗。单一个吕雉,就一波三折,斗得自己精疲力尽,何况接下来的对手是那个卑
鄙狡诈无耻阴险的贱人,程宗扬想想就觉得头痛欲裂。
头痛的不仅是程宗扬,刘建这会儿也不好受。
赵充国说凉风殿三面临水,易守难攻,巴拉巴拉一通忽悠。刘建一来才知道
这鬼地方真是殿如其名,天那叫一个凉,风那叫一个大,而且这破宫殿还他娘的
四面透风,美其名曰八面来风。刘建这一宿冻得那叫一个惨,用道家的说法,那
叫玉筋长垂——鼻涕都拖出来老长。
一片刺骨的寒意中,唯一让刘建暖暖心的,就是那枚传国玉玺了。两名太监
小心翼翼地捧起玉玺,蘸满朱砂,然后稳稳放在拟好的诏书上,用匀了力气,仔
细按下。
玉玺抬起,绢帛上留下一枚鲜红夺目的印痕。这道帛书立刻成了天子御诏,
拥有了至高无上的权力。普天之下,率土之滨,世间百姓,天下万民,都将拜服
在这道诏书之下。
即使再强大的法术,也比不上权势万分之一的威力。自己一道诏书,就能让
那些公卿贵族人头落地。无论勇冠三军的猛将,学富五车的文士,还是飞扬跋扈
的权贵,一道诏书,便能予取予夺。
刘建曾经无数次幻想过权力的滋味,而当他真正品尝过权力的甘腴,才发现
自己所有的幻想,在真实的权力面前,都如此苍白。
十余名文士正在不停地挥毫泼墨,将自己的意志转化为御旨。那些诏书有大
量重复内容,但这一点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自己颁布的御旨正在不断地发往整个
天下,直到汉国每一位官员,每一个黎庶百姓,都知道自己这位新天子的存在。
想到得意处,刘建不禁大笑起来。
「咚!咚!咚!咚!」
急促的鼓声传入殿中,刘建的笑声戛然而止,他像受惊的兔子一样蹿到屏风
后,尖声道:「怎么回事?为何击鼓?」
内侍回道:「苍先生正在击鼓聚将。」
刘建攀着屏风,只露出半张面孔,脸色阴沉得像要下雨一样,「为何不禀报
朕呢?」
两名内侍面面相觑。
刘建心头涌起一股无名火。骄狂!太骄狂了!朕是天子!不是什么摆设!
一名内侍机灵一些,「奴才这就叫他们停鼓待诏。」
刘建哼了一声,沉着脸从屏风后出来,重新坐回御榻,看着内侍在诏书上加
盖传国玉玺,不多时又沉浸在那种心醉神迷的快感。
苍鹭道:「从龙之功,向来可遇而不可求。一旦错过,必将后悔莫及。若是
立功,则是恩泽三代,惠及后人,家族百年基业,由此发韧。今日为王前驱,从
龙建功,幸何如之!」
「再有一刻,便是辰时。生死成败,在此一举!」苍鹭声音越来越激昂,脸
上却没有丝毫表情,他举起铁如意,大睁着眼睛,薄膜一样的眼皮不住抖动着,
高声道:「诸军士!一鼓作气,攻灭吕氏逆贼!」
还没等一众军士山呼万岁,一个公鸭嗓子插了进来,「圣上有旨!召苍某人
觐见!」
苍鹭慢慢抬过头,好像不理解自己怎么突然从苍先生变成苍某人?
在场的有几名出自北军的军司马,却是心里门儿清——汉国分内廷外朝,一
向争权夺利,按照离天子越近权势越重的传统,通常都是内廷压倒外朝。这会儿
眼看吕氏失势,刘建真要坐稳天子之位,这些内侍立刻就蹦了出来,还真是一点
机会都不错过。
苍鹭抄起铁如意,往帐门处一丢。一名神情阴鸷的护卫抬手接住铁如意,顺
势一击,像敲碎一只西瓜一样,将那名内侍砸得脑浆迸裂,扑倒在地。
苍鹭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说道:「诸军进退,以苍某金鼓为号。不遵号
令者,杀无赦。」
在场的军士都闭紧嘴巴。他们知道,这位苍先生的身份只是一介布衣,但他
身边不但有数名身手过人的护卫,而且包括两支佣兵团在内,至少一半的人马都
直接听他指挥。短短两日,他们不仅见识了这位苍先生用兵的精妙,更见识过他
森严的军纪。这不,堂堂天子近侍,擅闯军机要地,当场打杀。
「就这样吧。」
苍鹭说完,在场的军士、门客、邸中旧臣、佣兵团的首领纷纷抱拳,齐声应
道:「遵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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吕巨君立在平朔殿外的台陛上,两眼一眨不眨地望着北宫的方向,手指几乎
抠进栏杆。
许杨身死,廖扶一夜白发,此时他手头所有的兵力只剩下左武第二军的一千
余人,还有百余名射声士。
经过一夜鏖战,军士们不但体力耗尽,难以再战,装备损毁也极其严重。武
库被烧,吕巨君失去了最要紧的军械来源,射声士军连战多场,箭矢已经所剩无
几,备用的弓弦也几乎消耗殆尽。左武第二军虽然出战最晚,但上来就是恶战,
弓刀大量损坏,又无处补充,而且冒着严寒苦战至今,连口热水也喝不上,整个
军中仅存的十余战马被全部杀死,用来裹腹,局面越来越恶化。
幸好吕巨君抓住对手联而不合的弱点,威胁只与其中一方搏命,使他们心存
忌惮,才赢得了喘息之机。
再长的夜,也总有过去的时候。眼看着天色渐亮,吕巨君心里也越发焦急。
按照最初的设想,若是进攻南宫失利,自己必须支撑到天亮,届时太后将亲
自出面,宣布垂帘听政。
天子暴毙,继任者出现之前,由太后垂帘天经地义。长秋宫毕竟儿媳,怎么
也不可能绕过婆婆去。可没想到刘建这个在吕巨君眼中志大才疏,福浅德薄的无
能废物,居然这么坚韧,怎么打都不死。
更是吕巨君意外的是,董宣招募的那批隶徒仓促上阵,竟然爆发出非同一般
的战斗力,死死守住玄武门,连吕家不世出的天才吕奉先,都只能在城下饮恨。
还有霍子孟。若不是这老贼派羽林天军突然夺下白虎门,自己也不会退路尽
失,被困宫中。
武库的火光越来越淡,不是火势变小,而是天色越来越亮。
苍凉的号角声次第响起,不用仔细分辨,吕巨君就知道自己现在已经是四面
楚声。北边是卧虎董宣的隶徒,西边是霍去病霍少的羽林天军,南边是投靠刘建
的屯骑、越骑诸军,东边则是刘建招揽的一群乌合之众。
敌方势力越来越强大,己方的援军却遥遥无期。吕巨君竭力保持镇定,无论
如何,自己也支撑下去,撑到太后出面的那一刻。
董宣身为臣子,没有任何理由阻拦太后的车驾,更不可能阻止太后去见自己
死去的儿子最后一面。霍子孟那头老狐狸受过太后大恩,眼下虽然躲在背后,不
敢露头,但也不可能丢开上下尊卑,与太后兵戎相见。
唯一敢犯上作乱的只有刘建,但区区一个诸侯王太子,拿到玉玺虎符又当如
何?太后车驾亲至,北军诸校尉未必就肯听他的。剩下一批乌合之众,根本无足
轻重。
可是太后为什么还不出现?
吕巨君脑海中不由浮现出永安宫内血流成河的惨状,他赶紧摇摇头,把这个
念头驱到脑后。他相信以自家姑母的眼光手段,不会不考虑到刘建等人铤而走险
的可能。永安宫内已经设下重重陷阱,等着他们往里面跳。
「主公。」
廖扶头上的白发苍苍,原本丰神俊朗的外表此时也变得衰朽不堪。
吕巨君心底涌起一丝愧疚,假若自己早听他的计策,不一味倚仗左武第二军
这支伏兵,而是在天子驾崩的当晚就将霍子孟、金蜜镝等重臣召至永安宫,也许
不会走到如此地步。
他笑道:「往后得叫你廖公了。」
吕巨君意识到廖扶的视线,有些疑惑地摸了摸头,谁知手一碰,头顶的却敌
冠险些掉落。他以为是头冠松了,连扶了几下都没能扶正,摊开手时,却发现指
间多了无数灰白参差的发丝。
吕巨君有些发怔,他只看到廖扶一夜白发,却没想到自己同样是一夜之间,
不仅黑发转白,而且还脱落了大半。
吕巨君手指颤抖着取出一条布巾,勉强绕在头上。就这么一会儿,他的头发
已经掉落殆尽,连挽好的发髻都松脱下来。
「属下无能,已经无力回天。」廖扶平静地说道:「请主公自认天命,属下
理当奉陪。」
「不,不会的。」吕巨君语无伦次地说道:「天命在我,不!不!在太后!
不是……太后肯定会来的!天命,天命所归……那些逆贼不会……「
就在这时,一骑快马驰来。一名内侍手执诏书,从隶徒阵前穿过,然后是期
门、虎贲、长水、羽林……一直到车骑将军金蜜镝阵前,才滚鞍下马。
吕巨君一颗心直沉下去。他当然能认出那是永安宫的内侍,连他捧的诏书,
也是永安宫的式样。
那内侍捧着诏书尖声道:「太后谕旨!先帝龙驭宾天,吕冀身为朝中重臣,
举止失仪,于灵前咆哮,行事无状,着令免去其大司马之职,收取印绶。除襄邑
侯爵,改封景都乡侯。」
内侍念完,又取出一道诏书,「圣上大行,百姓震惶。先帝无子,以至帝位
空悬。太后有谕:国不可一日无君,召大将军霍子孟、车骑将军金蜜镝、御史大
夫张汤、丞相韦玄成、大鸿胪车千秋赴永安宫。余者扫净宫室,以迎新君。」
金蜜镝伏身拜道:「臣,遵旨。」
听到扫净宫室,迎立新君,吕巨君忽然平静下来。他丢下布巾,不再徒劳地
遮掩头上的秃痕,而是扶着栏杆,深深吸了口冰凉的空气。然后转过身,对廖扶
说道:「文起,这次要辛苦你了。」
廖扶道:「与有荣焉。」
吕巨君叫来心腹,命他们把所有能搬来的木柴全都搬来,堆积在平朔殿内。
他特意嘱咐道:「若是有简册书卷,那最好不过。」
「我记得殿里还有点灯油……唔,在这里。」吕巨君对廖扶道:「得咱们两
个动手了。」
廖扶挽起衣袖,想了想又随手解开,将灯油泼在袖上。
一个少年匆匆奔进来,「君哥,我听到……哦?」吕奉先瞪大眼睛。
吕巨君道:「油不多,就不给你分了。一会儿火起,你趁乱走吧。」
「君哥……」
「走!」
鼓声隆隆响起,按照太后谕旨中扫净宫室的命令,诸军同时出动,喊杀声越
来越近。
吕巨君站在高高的木堆上,他浑身泼满灯油,手里拿着一支火把,对廖扶笑
道:「文起可记得,当日你推算汉国运数,我吕氏与汉国休戚与共,一荣俱荣,
一损俱损……」
他抬手将火把丢到木堆上,然后张开双臂,带着一丝古怪的笑意说道:「至
此,汉德已尽,天命将改。」
烈焰腾起,吞没了两人的身影。